來源/刺猬公社 

撰文/徐嘉

28天前還在激勵員工開單、家長買課。

1天前還在熱熱鬧鬧舉辦平安夜活動。

A股上市早教品牌美吉姆位于北京、天津、山東的幾家加盟店，沒有任何征兆的在一夜之間宣布停止營業。

百位家長手握價值萬元的課程，無法聯系到負責人；討薪的教師被解散群聊、刪除企業微信；門店貼出的聯系人分別失聯、離職、否認身份；商場方稱在推進談判，等待結果；離職近20天的老師至今仍未拿到全部工資......

一地雞毛之中，2023年12月8日，美吉姆（中國）總部曾發出嚴正聲明，稱“美吉姆宣布破產”“美吉姆總部已跑路”等消息“嚴重不實”，表示公司運營穩健，未與合作伙伴中斷聯系。

圖源自作者截圖‍‍‍

就在之后20天里，多地加盟門店閉店，稱受“品牌輿論和病毒影響”，運營困難且被上市公司拒絕借款周轉請求，因此停止授課服務。

品牌方輿論風波何時開始？高額的課時費流向哪里？門店緣何經營不善？前腳收錢后腳閉店，是否構成詐騙？誰來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

多方利益攪出這場金錢迷霧，爆發于閉店潮后，卻遲遲無法揪出一根解局的引線。

01 

閉店之前，“收割”新手父母

王女士是一位生活在北京的新手媽媽，在2021年9月22日，到美吉姆兒童發展中心（昌平悅薈店）花費22040元，為不到一歲的孩子購買了120節早教課。

“孩子們都封閉得厲害，沒有社交活動。我們又是第一次做父母，不太知道怎么和小孩兒玩。在同事的推薦下，我們就報了美吉姆。不是為了內卷，只是為了讓孩子能在放心的場地里運動、釋放精力，多接觸些同齡人，對性格好。”

據社交媒體上一些家長反饋，孩子對美吉姆機構里優秀的老師和課程內容頗感興趣，兩年多相安無事，王女士對該店師資和穩定性的信任漸漸積累起來。

一個月前的2023年11月23日，該店鋪發起感恩節內購優惠活動。考慮到前續課程即將結束，于是王女士在這天又花費15580元，為孩子續了60節課。優惠后每節課的費用大概在260元。

王女士稱，2023年丈夫工資一直被拖著不發，家中花銷全靠自己，省吃儉用支付完這筆早教費用后，已經沒有多少錢用來應對突發情況了。

而據美吉姆天津門店員工和多位付費家長回憶，也正是在王女士繳費的11月至12月里，個別門店里舉辦了以“店慶、雙十二、感恩節”等為名的優惠活動，激勵員工售課、鼓勵家長趁著優惠囤課。

2023年12月24日下午，王女士家人帶孩子照常到美吉姆昌平悅薈店上了兩節課，當晚店里還舉辦了熱鬧的平安夜活動。

圖源自受訪者‍‍‍‍

12月25日晚，該店的排課老師就在朋友圈發出了閉店通知。和昌平悅薈店在相近時間、發出相同措辭通知的，還有美吉姆位于北京姚家園萬象匯、北京常營華聯中心的門店。

王女士沒有接到任何電話，刷朋友圈時才知道店鋪關門了：“看這個發的時間點，也沒有人來跟我們做解釋。”看到通知后，她私信排課老師，兩天來未得到回復。一些家長還被老師刪除了微信：“我們只知道老師的英文名字，其他一概不知。”

緊接著，26日，美吉姆北京西直門店貼出告示稱因“員工內部問題”停課，其員工對家長表示“后續情況不確定”。

美吉姆北京清河萬象匯店則沒有任何通知的，同樣于這天閉店。據其員工透露，門店已拖欠其工資月余，其在前一晚臨時接到通知，稱公司將停繳社保，因此任課老師也在找途徑維權。

目前，全北京已有9家門店閉店。而類似的事情還不僅發生在北京地區。美吉姆在天津大港、津南、中北的三家店，山東臨沂的美吉姆沂蒙路店，同樣在26日這天宣布關閉，稱會將會員轉至其他門店上課。

02 

誰來為關閉的門店收場？

沒有得到任何解釋的家長們開始在社交媒體平臺相互通知，自發建立微信群聊統計損失。僅在美吉姆昌平悅薈一家門店的統計群里就能看出，家長們未使用的課時費用大多價值過萬。截至12月28日下午，已有近250余位家長參與了損失統計。

圖源自作者截圖

有家長在26、27兩日來到美吉姆昌平悅薈店，與商場工作人員溝通。家長認為，作為給門店提供鋪位的商場，理應保護顧客的知情和消費權益。

美吉姆北京昌平悅薈店｜圖源自微信群聊

12月27日晚和28日早晨，刺猬公社先后短信、電話聯系了美吉姆昌平悅薈店前貼出的聯系人。其中，區域負責人“崔女士”在28日凌晨以短信回復：“感謝提供幫助，我這邊是職業經理人，已經離職，我會告知后續工作人員您的聯系方式溝通后續事宜。”

校區負責人“趙女士”則在28日早晨以兩條短信回復：“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我也不知道你們是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美吉姆是干什么的。這些日子很多人打我電話，已經影響到了我的生活。你們該報警報警。”

據美吉姆昌平悅薈店一位不愿具名的員工透露，趙女士確是店主，姓氏無誤。但員工聯絡都用微信，沒有趙女士的正確號碼，因此可能是商場方貼出的聯系方式有誤。

圖源受訪者‍‍

至發稿前，刺猬公社暫未得到公司負責人丁先生的回復。

另一邊，同樣遭遇美吉姆閉店的姚家園萬象匯商場，其發言人于12月27日晚23點45分，在群聊中和家長們同步了事件進度，稱其作為商場工作人員旁聽了有關部門對美吉姆品牌投資人的當面詢問，預計將在本周內給出會員課程解決方案；28日，悅薈商場發言人則稱美吉姆公司將于當晚公布會員解決方案和相關聯系方式。

據知情的家長在28日下午透露，多方洽談后的解決方案可能是將課程轉至北京其他美吉姆門店、轉到其他教育、教培機構或是在悅薈內部商家消化，具體還要等待28日晚間公告。‍

到了28日晚八點，北京美吉姆常營華聯中心發出解決方案：將課轉店、或轉至就近的其他合作品牌課程，不過并未明確列出其合作品牌具體有哪些。

很多家長并不買賬，“100多節課能轉到哪兒去？誰知道其他美吉姆什么時候關門。”一位家長更是直言，“轉課就是延遲的維權。”

但一些出于距離近才在美吉姆購課的家長稱，自己無法接受轉課結果，只想退款。“打車去新的店要100多，坐公交一個半小時，老人孩子怎么受得了。”

但根據王女士買課時和美吉姆門店簽訂的合同顯示，退費并不容易。比如在當時簽訂的合同中就規定，“已完成全部課時一半以上的，不退還任何費用”，12月28日下午4點左右，一些家長反饋，自己的美吉姆賬戶在閉店后仍在計算課時，這將會進一步影響他們的退、轉課權益。

王女士的合同條款‍‍0

03 

預付費買課，“萬惡之源”

天眼查信息顯示，在25日同時關閉、且給出相似內容告示的美吉姆昌平悅薈店、姚家園萬象匯店、常營華聯中心三家店，其營業執照上顯示所屬公司不同，但共同法人都叫“李震”，同時擔任“天津美格吉姆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等33家公司的法人和高管，自2021年前后其名下的公司開始出現行政處罰通告，在3年內收到4條行政處罰。

今年5月以來，李震共被執行23次限制高消費令，4次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當擊鼓傳花的鼓聲即將停下時，不知情的家長還在研究哪家門店更值得投入，但員工的工資社保中已經展現出大廈將傾的裂縫。

曾在天津美吉姆門店（已于25日通知閉店）工作的橙子透露，公司方累計拖欠自己7個月的工資和一年多的公積金。在2022年就有4個月的社保緩繳，至今未補；今年10至12月的社保直接斷繳，影響到了大家的正常就醫和生活。

27日，橙子和同事一起到天津還在營業的美吉姆門店討薪無果。回溯整件事，她最為氣憤的是門店在不到一個月前請來了北京地區的人，為員工做銷售培訓、鼓舞士氣、走出陰霾。“早知道12月25日閉店，還讓我們簽什么單？”

圖源受訪者

杭州的小Z已經有5年美吉姆教齡，“主要是我喜歡這個工作，喜歡孩子”，他負責的是音樂律動課程，但由于門店閉店前后換過四家門店工作：

2020年10月，他任職的首家門店因售課業績不理想，提前半年就公布了閉店決定，那時的店鋪鼓勵家長銷課，也未拖欠員工工資，并在閉店后給老師發放了遣散費。

而小Z所在的另外兩家門店同屬一個老板，分別在2023年的1月、10月接連閉店。“領導店長銷售都離職了，我們老師才反應過來。沒人付工資，所以就不去了。我們老師都是堅持到最后的。”這之后，他第四次入職美吉姆，又很快因為門店和商場的合作問題遭遇閉店，被迫離職。

在他看來，幾家美吉姆閉店的原因有很多，“封控期間多次閉店；教培行業動蕩；早教課程不是剛需，消費低迷的時候人們首先砍掉早教預算......歸根到底，主要是不賺錢。”

作為一名美吉姆老員工，小Z承認品牌輿論風波對門店銷售確有影響：“其實很多家長是認可美吉姆的課程的。但是倒閉的門店越來越多，家長自己也暗暗擔心，怕告訴別人后門店跑路自己擔責，所以就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想悶頭趕緊把自己的課上完就行了。但其實，家長之間口口相傳的口碑對美吉姆門店的銷售是最有幫助的，比老師、銷售說100句都強。”

美吉姆品牌的確曾是家長和員工們背靠和信任的大樹。

它成立于1983年，2009年于北京進入中國，至2012年12月會員人數破10萬。其在2018年11月登陸A股。《每日經濟新聞》稱，該品牌高峰時期曾在全國開有548家門店。

作為一家早教機構，美吉姆主要為0-6歲兒童家庭提供歡動、藝術、音樂等課程，這些課程多打包出售，動輒萬元：美吉姆歡動課60課時18600元，藝術課60課時23500元，音樂課72課時門市價20800元——約合每節課在288至391元。從官網信息可以看出，其門店常開在核心商圈的2或3層。

但今年以來，其在北京、上海、廣州、成都、武漢等地的線下門店都陸續被曝停課閉店，緊隨其后，家長無處退費、員工社保斷繳、欠薪等問題也頻頻發生。

據黑貓投訴中1133條有關美吉姆的投訴內容看，消費者們普遍遭遇“門店拖延退款”“買課后立即閉店”問題困擾。有消費者半年前要求退款，至今仍未收到。

據美吉姆2023年第三季度財報數據顯示。

2023年前三季度營收共計約1億元，同比減少21.42%；虧損約1.53億元，同比增加91.2%；這已經是美吉姆連續第三年持續虧損，其門店數量也在連續下滑，2023年前三季度，門店數量較2022年減少了149家。

作為一家上市公司品牌，美吉姆在國內授權了大量的加盟門店，加盟門店購買品牌商的特許經營權，而門店由個人獨立運營且自負盈虧。據此前報道，國內存在加盟店冒充直營店的情況，且近70家獨立運營加盟店的法人全為同一人。

儲值和預付費的商業模式，讓加盟店得以快速聚攏資金加速擴張，但一旦遭遇歇業、銷課難、無法回收足夠資金等情況，很容易出現資金鏈斷裂，產生“拖延退費”“欠薪”等行為。

美吉姆并不是一個孤例，2023年3月“暴雷”的梵音瑜伽，也是倒在預付費管理不善、店鋪人力成本高、多元化經營等問題上。2023年底，知名健身品牌“一兆韋德”部分店鋪也被傳“跑路”。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動輒一兩萬的預付款交給店鋪，但店鋪沒辦法保證能持續提供承諾的服務。

但維權還在繼續。

“孩子現在一直問我為什么不能去上課了，我要學習，我要去做手工......”維權中的美吉姆的會員們并不愿意被“調劑”到其他校區，“轉完了去上課，沒上幾天又倒閉了怎么跟孩子交代，（孩子）會覺得你不靠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