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心得(第二百一十五集)
羅國正
(2020年10月)
2937、明清之際文學家賀貽孫指出:創作應“以吾之手就吾之性,以吾之才就吾之學,引而伸之,觸類旁通,則異者可同,二者可一也。”他認為“天下極假之事,必以極真之功力為之。”他以自然景色的不同和變化來比喻文章的特點:“太華千仞,崱屴無垠,呼吸天門,環抱日月,若是者高厚也。”“屈注天池,倒連溟勃,蛟龍百怪,變眩莫測,若是者博厚也。”
讀千卷書,行萬里路,身納山河大氣,筆鋒洋溢自然之美。經年努力不息,心有靈犀,水到渠成,厚積薄發,舉一反三,融匯貫通,內慧外秀,漸至高厚、博厚的藝術境界。這是大多數成功的藝術家必由之路,這也大概是賀貽孫所言之意。
2938、明清之際,戲曲家丁耀亢提出:“清者以濁反,喜者以悲反,福者以禍反;君子以小人反,合者以離反;繁華者以凄清反。”他用對應的、樸素的辯證關系講出了中國古代悲喜劇藝術規律。
2939、明清之際文學家侯方域認為文章重在“骨”和“氣”:“秦以前之文主骨”,“皆斂氣于骨也。”“如秦華三峰,直與天接,層嵐危嶝,非仙靈變化來易攀陟,尋步計里,必蹶其趾。”而“漢以后之文主氣”,“皆運骨于氣者也”,“如縱舟長江大海間,其中煙嶼星島,往往可自成一都會,即颶風忽起,波濤萬狀,東泊西注,未知其底。茍能操柁覘星,立意不亂,亦自可免漂溺之失,此韓、歐諸子所以獨嵯峨于中流也。”
顯然,侯方域是推崇秦漢文章,審美的焦點在“骨”和“氣”上。這些觀點,在他之前的文人已有類似的提法,而且不單在文章、詩詞上有這種提法,書畫家也不少主張要“骨”和“氣”。當然,不同的文學家、藝術家都有自己的偏好。平心而論,無論是文,還是書畫,單憑“骨”和“氣”是不夠的,我認為應具有以下幾個要素:靈魂、主題、骨、氣、血肉。靈魂是首位。大家試看看,古今中外,優秀的文章、優秀的藝術品,基本上都是有我所講的要素,單憑“骨”和“氣”是難以完成偉大作品的。好的文章、藝術品就像永遠有強大活力的生命!這樣的生命肯定是有靈魂的。
侯方域主張“必先馳聘縱橫,務盡其材,然后軌于法”。“必先游覽天下”,“又必其有無饑無渴齊毀齊譽之性情寓其中,而后進乎技也”。
我理解他的意思為:從精神到身體、從讀書、思考、游覽、社會實踐,從榮耀到羞辱等等全方位盡量經受極限性學習、體驗、磨礪后,進入“軌于法”,“進乎技”。
候方域河南商丘人,明未隨父居京師,是“四公子”之一,福王時,被阮大銊捕,后得免。順治其間,中式副榜。初放意聲伎,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相戀,演成有名的《桃花扇》。后發奮詩文,在美學上有見解。他很有才氣,可惜只享年三十七歲。
2940、清朝畫家笪重光,是順治進士,官御史,享年六十九歲,主張渾與清、情與象、動與靈相結合來繪畫。認為書畫同源,“繪心”即“文心”;詩文書畫,相為表里;畫家人品與畫品一致,“人非其人,畫難為畫”。他說:“善師者師化工,不善師者撫縑素。拘法者守家數,不拘法者變門庭”。“意象經營”,“先具胸中丘壑,落筆自然神速”,“實境清而空景現”,“真境逼而神境生”。他還說:“畫能如金刀割凈,白始如玉尺之量齊”。
笪重光注重用對應的美學范疇來表現畫的結構,強調寫實景為山水畫傳神,主張在繼承上有所創新,認為博采眾長,長期積累文化修養是提升繪畫能力所必須。筆劃與留白是互相依存、制約的,懂得“計白當黑”。他的“計白當黑”的審美理念,對后世影響較大。現在的書畫家都常提及。
2941、清朝經學家、文學家毛奇齡(享年九十歲,在古代這樣的歲數,是非常長命的。)說:詩最忌卑榮,揚子云以雄詞為賦,然其自言猶曰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蓋文有士氣,有丈夫氣;舊人論詩極忌庸俗,以其無士氣也;且又惡纖弱,以其無丈夫氣也”。“凡言格言律,言氣言調,當以氣為主”。 毛奇齡對詩和文的審美,非常強調“氣”,不但有“氣”,還要有“丈夫氣”,“士氣”。他這理念,很像中醫強調的“氣”,中醫認為,沒氣就沒命。而毛奇齡所講的詩與文的“氣”也達到這級數,沒有了“丈夫之氣”、“士氣”,則詩與文也等于沒命了。可謂自成一家之言。他比較長命,是否與對中醫的“氣”和文學的“氣”的注重有關?這大概是“文之氣”,主要是心理調節,“中醫之氣”,主要是生理調節吧!當然,從他的經歷來看,大部分時間也是有條件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
2942、清朝文學家汪琬主張“文統”與“道統”的統一。他說:“人之有文,所以經緯天地之道而成之者也。使其遂流于晦且亂,則人欲日熾,彝倫日斁,天地之道將何托以傳哉”!“以文言之,則大家之有法,猶奕師之有譜,曲工之有節,匠氏之有繩度,不可不講求而自得者也”。他強調“才氣”,并說:“文之所以有寄托者,意為之也,其所以有力者,才與氣之舉也”。
我以為,凡能創作出優秀文章、包括各種藝術品的人,絕大多數的作者,他們的心中都有信奉的“道”,只是人們是否認可具體創作主體心中的那個“道”,或能否理解他的“道”。古今中外也如此。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普遍人對具體作者的“道”,不理解、或不認識,或對此作者的“道”與主流公認的“道”不同,就認為其“無道”。但人們不反問一下,完全“無道”的人,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嗎?我以為這種可能性趨向于零。在中國古代,較為通行的是以儒、釋、道三家思想盛行,大量作者取其一家,或多家的思想作為自己作品的理念,作為“道”貫徹入內。其實,真正的“大道”只有一個,其它都是“小道”。提倡“大道”,就是以人為本、以民為本,有利于人類,具有人性。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每個創作主體,在現實的體驗中,思考里,通過特定的角度,抓住具體的細節,力求用優秀的藝術手法表現出來,氣場很大,實現以小見大,這就是汪琬所說的“才與氣之舉也”。
2943、清朝印學家許容,治印別樹一幟,被稱為如皋派,他說:“執筆為法書之關鍵”。“必須筆忘手,手忘心、心忘法,法出自然,以盡字之真態,妙合天趣”,“方圓平直,無不如意”。“執筆之法既明,然后可以刻印”。再而達到“相依顧而有情,一氣貫穿而不悖”,“各有其宜,毋涉于俗”,“其文已不雜,章法、筆法皆已完美,然后用刀”。
許容明確書法是治印的基本功,這觀點也幾乎和所有印學家一致。我長期以來總是感覺現存的很多書法理論,還沒有將書法的作用講透,其實中國書法是可以作為中華文化很多個方面的基礎,如國畫、治印、修定力、練氣、審美能力的培育,促進傳統文化的學習、弘揚真、善、美等等,都起到很大作用,絕對不可輕視。真跡、真氣能留在作品中,可世代激活龍的傳人或其他民族的人,并可為靈魂開竅。
雖然許容的觀點,基本上已有前人論述,但他歸納得很好,如:“必須筆忘手,手忘心、心忘法,法出自然,以盡字之真態,妙合天趣”。這是到了非常純熟、爐火純青狀態的藝術家所追求的境界,或方可達到的境界。又如:“相依顧而有情,一氣貫穿而不悖”。這不僅是書法、篆刻、繪畫、雕塑等藝術力求做到,其實,很多方面的事業、工作也可以此句為格言。人們應舉一反三地感悟、運用。
2944、清朝音樂家莊臻鳳說:“琴乃天真元韻,音出自然”,“鳴琴乃除憂來樂之意”,“拘之則音乏滯”,主張“得心應手”,“或偶得名人佳句”,“或因鳥語風聲”,“感懷入耳”,“諧音譜詞,費盡勾思”,“音律句讀,弗類他聲,若不發明,難于入彀”。初學之人,“必借名手摹出,方可再彈”。“難彈處正是琴中骨理”。
莊臻鳳主張音樂是用來愉悅情感,給人以審美的享受,反對使人增加惆悵悲怨。這樣理解音樂藝術有偏激,但卻符合很多人的實際需要。他說:“必借名手摹岀,方可再彈”。“難彈處正是琴中骨理”。這兩句話道出百業千行的道理。使我聯想起十幾二十歲時,常與武林高手練功,練完之后,多在公園里邊散步邊聊天,常見到一些年青人天天非常勤奮地練功(很多個公園都有這樣的年青人),但多年之后,見他們進步都不大,我們都為他們可惜,這樣太浪費青春歲月了。造成這樣的原因主要有兩個:第一個,我們一看就知道,他們跟的老師傅,是年輕時只是跟人學過一兩個武術**,還學得不到位,根本上沒有系統地、認真地較長時間苦練過,到晚年,為了掙點錢,就自吹自擂,有些年輕人就相信了,跟他練武。從他打出來的動作,給我們的印象是:動作生硬,不連貫、斷勁、沒有靈通感和氣場感。第二個,連找個師傅都不想,到書店買本書,天天就照著書本在公園猛練。多年以后,只見他們人變老成了很多,但功夫基本沒有長進。在書畫方面,這樣的情況就更為嚴重。一定要找對老師、或師傅,除了有特別天賦的人外,不然的話,用功一輩子,只是個寫字匠,畫畫匠。所謂名師出高徒,就是這個道理。找到名師,是幸運的,可以節約時間、精力、財力,還可以練出真功夫。
2945、清朝文學家魏禧說:“無當于理與事。則無所用文”。“文以明道,而繁簡、華質、洪纖、夷險、約肆之故,則必有其所必然”。“雖極工巧,凌轢古人,皆雕蟲耳”。“天下奇才志士,磅礴郁積于胸中,必有所發,不發于事業,則發于文章”。“欲卓然自立于天下,在于積理而練識”。“人生平耳目所見聞,身所經歷,莫不有其所以然之理”。“所謂練識者,博學于文,而知理之要;練于物務,識時之所宜”。他又主張這樣審美風格的文章:“陰陽互乘,有交錯之義”。“洪波巨浪,山立而洶涌者,遭之重者也;論漣漪瀫,皴慼而密理也,遭之輕者也”。“重者,人驚而快之,發豪士之氣,有鞭笞四海之心”;“輕者,人樂而現之,有遺世自得之慕”。“要為陰陽自然之動,天地之至文,不可偏廢也”。他認為靜的藝術是最高境界:“夫尺幅之畫,山、水、草、樹、石、樓臺、人物之形,風云之變,紛然難出其上,素之所馀,幾不足以容指。而善畫者之畫,則若未嘗有一筆一墨之著于其間,此何以哉?靜故也”。
魏禧的觀點有點偏激,只屬一家之言。但其中也有不少閃光點。關于散文,他主要從儒家六經的傳統“文以載道”,“明理適事”。他反對“八股文”,認為它違反了散文的寫作規律。“載道”與“有用”,以至“實用”之間的平衡,開卷有益、有趣、入心、令人回味,我認為這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他提出文學藝術要“陰陽互乘”,我認為這觀點沒錯,問題是他只認為靜的藝術是最高境界,這就與這些觀點相矛盾。動與靜的藝術各有其最高境界的美。例如**藝術、書法藝術,就不能只強調靜為最美。事實上,有的藝術須要靜的美,有的藝術須要動的美。同一藝術,在不同部分、或不同段落或不同時段,對動與靜的處理,都有所不同。要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處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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